诸将离开后，杨志勇独自一人留在军帐之中。
大战将起，饶是杨志勇这以稳健而著称于世的名将，心中亦是有些难以平静。
今夜的决战，将会决定齐宋两国的命运。
若败，宋国崛起之势将再也无法遏制，齐国天卫关以北，乃至整个襄州可能都将拱手相让。
若胜，大齐便可乘胜收复倾裕，再挥师北伐，给予虚弱中的北宋致命一击，将整个燕州纳入版图之中。届时天下九州大齐，便已得其八，完成大一统指日可待。
虽然在杨志勇看来，此战齐军得胜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不知为何，他仍旧有些担忧。
杨志勇迈步走出军帐。
时值深秋，天气有些凉，一如二十年前的祁州。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不安。
那年在祁州，同样是以众击寡，同样是必胜的一战，这个名为宋的国家却给他留下此生无法磨灭的阴影。
三十万大军，外加五名入势，三十名虎威巅峰，围剿数目不足八万且筋疲力尽的大宋甲士，竟险些败北。战后仅余下五万多军士，武道高手更是死伤八成。
若非赵文奇出手将那宛若鬼神的北宋军神给挡住，他可能当时便死在郭仪那杆银枪之下。
幸好，郭仪已经死了。
宋军统帅是陈奚也好，别人也罢，他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就让我看看，没了郭仪的北宋，还配不配得上‘北境之王’四个字。”
杨志勇转身面北，张开双臂，似要将整个北方揽入怀中。
……
郭羽拎着一捆马草，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旋即长啸一声。
不多时，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便跑到郭羽面前。
郭羽从那捆马草中抓出一根来，冲着小白说道：“张嘴，啊~”
小白动也不动，看向郭羽的眼神有些鄙夷。
若是以往，想必郭羽已是将巴掌拍了上去，最次也要与这匹白马讲一讲道理。然而眼下他却是没有这种心情。
郭羽笑了笑，将那捆马草全都放置在小白面前，轻声道：“吃吧。”
小白抬起它那颗硕大的马头，看了自己主人半天，接着向后退了两步，
它这副警惕的样子倒是将郭羽给逗笑了，他又将马草往前放了放，接着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白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低头吃了起来。
“你吃你的，我唠叨我的。”郭羽一手拄着下巴，轻声说道：“当真是世事难预料啊。”
“原本我只想着在散城中混吃等死。当个连校尉都算不上的散城军统领，然后等小冰回来便娶了她。从此小冰孩子热炕头，日子平淡而悠闲，美得很。”
“虽说有个名头震天响的老爹，但我还真懒得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至于封侯拜将，青史留名之类的，那更是想都没想过。”
正如郭羽所说，在那天之前，他什么都没想过，也什么都懒得想。他胸无大志，只想在散城那座偏僻小城中度过一生…
直到，赵轻语来到散城。
先是与齐国反目，接着又被迫卷入宋齐大战，眼下自己更是即将要以大宋征南将军的身份领着三万宋军与齐军决战。
这一切来得，让郭羽有些应接不暇。
“那可是杨志勇啊，阴过自己老爹的人物，成名数十载的齐国大将军…”郭羽撇了撇嘴，“一上来就让我与这样的对手交战，未免过分了点吧。”
陈奚身死之时，将王旗交付与他，既是对他的看好，也是无奈之举。
宋军不能退，一退则国必亡。南征军中的其他将领也确实没有领兵之能，而郭羽又恰巧在宋军全线溃败之际崭露头角。是以陈奚选择在将死之际赌上一把，赌郭羽这个军神之子能像他父亲一样，给大宋带来奇迹。
郭羽年不过及冠，才出散城不久便被委此重任，若说不慌，那自是骗人的，可他却不能与任何人说。
作为征南将军，他可以坦诚地告诉众人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却不能在人前露出慌乱。
“还有，我连虎威都不是的时候便撞上入势高手，等成就入势后更是直接就遇到天下第一，这也太他娘的过分了吧。沃日！等到哪天老子蹦进宗师境，是不是还得跟话本里一样，不知从哪跳出来个圣阶老妖怪跟自己比划比划？”
郭羽白眼一翻：“这他娘的不是欺负人呢吗。”
反正小白又不会说话，日后也不会将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说与别人听。
本着既然要抱怨，那就抱怨个够的原则，郭羽不断的向身前这匹白马倒着苦水。
小白是不会说话，但有人会。
“噗嗤。”
赵轻语轻轻走到郭羽身边，捂着嘴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我还是头一回见与马诉苦的人，噗。”
赵轻语一个没忍住，竟是再度笑出声来。
这幅场景被人撞到，若是旁人自是会有些害臊，但郭羽是何等人也，脸皮厚如城墙一般，他冲赵轻语咧嘴笑道：“我也是头一回见偷听别人与马诉苦的人。”
赵轻语朝着郭羽一瞪眼：“哪个偷听你，我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郭羽耸了耸肩，没有答话。他是特意挑得一处偏僻的地方。为了晚间战事，各营早已去做准备，如果不是有心，哪里可能找得到他。
郭羽也不去拆穿赵轻语，就那么坐在原地，看着小白咀嚼马草。
赵轻语俯身坐在郭羽身旁，沉默半晌，轻声说道：“原来你也会怕啊。”
郭羽给赵轻语的印象，就与他那式入阵一般无二。他一往无前，在散城中以一当百，在玉门关数万宋军眼皮底下枪败肖海阳，在天卫关前独挑大梁，救自己于万军之中，转战局于危难之间。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却在决战前夕之际，一个人跑到偏僻的地方跟自己的战马倾诉。
赵轻语好笑之余，心中又有些发酸。
“自然。”郭羽倒是没有嘴硬，他轻叹道：“我是人，我也怕死，怕这场战役在我手中输掉，怕大宋因我而一蹶不振。”
郭羽顿了顿，将头转向赵轻语，看着她那双好看的眸子，“我更怕辜负大将军与你王兄的信任，更怕这三万人到最后因我而死。”
他忽然笑了，摇摇头，继续说道：“当然怕也没有用，总不能我一怕，杨志勇便会举起白旗投降吧。所以我就在此与小白说一说，说完了，心情自然也就好了，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待会打起仗来，自然也就有劲儿了。”
赵轻语别过头，不去看郭羽的脸，轻声道：“以…以后，你若是还有似这般苦恼的时候，可以与我说。”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不管怎的也比跟小白说好吧，跟马诉苦，看着傻傻的。”
“那也没你傻。”
赵轻语转过头来正要反驳，旋即便看到郭羽从地上站起。他轻轻一跃，跳上马背。
“时候差不多了，快去后方吧。”郭羽冲着赵轻语笑道，“如果真的输了，就赶紧往北逃，可别像上回似的傻傻的留在原地与齐军拼命，毕竟…”
他突然沉默，而赵轻语也明白他的意思。
如若真到那个时候，郭羽这个征南将军，很可能已经战死，自然便不可能像上回似的将自己救出。
郭羽不再说话，调转马头，只留给赵轻语一个背影。
他轻夹马腹，吃得饱饱的小白迈开步子，一人一马缓缓向前行去。
赵轻语微微犹豫后，霍然从地上站起，她冲着郭羽的背影喊道：“讨厌鬼，你若是能得胜归来，本公主…本公主就…让你捏一下脸…”
想说的话终究是没有勇气说出口。但饶是如此，赵轻语也已是害羞得不行，说到最后声音已是细若游丝。
正当她有些担心郭羽没有听到的时候，就见前方那个穿着白袍的人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知道了，把你那大脸盘子洗好，等着本将军回来宠幸它吧。”
少女瞪了瞪眼，最终噗嗤一笑。
（我也很无奈，我也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