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太阳海实燃烧,烤得山地冒烟。斯佩蒂克老牙小车费力地在重庆市郊歌乐山的盘山道上爬行。

汗流满面的司机小徐不停地打着方向盘子。车上坐着热汗涔涔的卢作孚,他怀揣一封沉甸甸的信,是许五谷的老庚朋友梁波清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是许五谷写给翠月的信,或者说,是他事先留下的遗书。字不多,卢作孚记得清楚:

翠月吾妻:

如果我遇难了,我想你是会看到这封信的。尽管我们还没有拜堂,但我早已经把你作为吾妻了,你是我心中永爱的巫山神女!

我之所以没有现在就跟你结婚,原因是现今战事实在险恶,出航的差事好多,我是生怕你年纪轻轻就守寡呀。我留下这封信,逗是想要你清楚我这心,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小日本是不可能长久霸道的,会被我们消灭掉的!

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就是我们拜堂成亲的好日子,我们请好了得的卢总做主婚人,你绝对高兴!

五 谷

民国三十年七月

想着这封信,想着许五谷,卢作孚那心好痛,五谷是他爱将!使他更为心痛的是,“民俗”轮损失惨重!轮船沉没了,船上船员,除7名生还外,其余的全都遇难。还有船上的一百多名伤兵和旅客也同遭不幸。

程心泉和朱正汉来他病床边报告此事时,他震惊不已。妻子蒙淑仪搂抱了三儿子卢国纪落泪。卢作孚理解妻子,淑仪是为死难者伤感,也是为国纪已经去了船上又没有坐这趟船去三斗坪而庆幸、后怕。他自己也后怕,要是国纪跟了去……他不敢往下想了。也想,这么多的老人送晚辈、妻子送丈夫、亲朋送亲朋出航,为国捐躯,也是光荣的!倘若国纪跟了去而遇难,也是我卢家的光荣!他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没有对淑仪说,儿子、女儿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团啊!

“卢总,整理好了,你看。”坐在他身边的程心泉在膝盖上摞齐一堆资料,递给他,不住地抹汗水。

卢作孚没有接资料,用手掐发闷发痛的头,说:“心泉,你就给我说说吧。”

“好。”程心泉翻阅这堆资料,“我捡主要的说。”

卢作孚点头。

程心泉说:“民生公司船只的损失,使扬子江上游的运力比战前减少了一半。尤其令人沉痛的是,到现在为止,民生公司总共有117名船员牺牲、76人负伤。”

“我们的牺牲实在惨重!”卢作孚叹息,怒目道,“为了抗击日寇,为了保卫祖国,我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程心泉点首,继续说:“卢总,这些资料还显示,民生公司在战时的牺牲,绝不仅仅是轮船和人员的损失,还有物价飞涨带来的严重损失。”

“是啊。”

“抗战期间,轮船的客货运费都由政府限价,远在其他商品限价之前,且限价水准又远比一般物价低,连成本也不够。”

“现在,轮船用钢板的价格已经超过战前近千倍了。”

“元钢和柴油价格超过了战前的近300倍,机油超过了150倍,煤炭超过了120倍以上。其余所有物价,无不超过战前的百余倍至数百倍。唯有轮船的运费、票价平均只等于战前的40余倍。”

卢作孚听着,心想,是啊,入不敷出了。又想到更低的军事运费来。

程心泉激动了,拍打一份资料:“卢总,你看,再加上运费更低的大量军运,俗所有轮船公司都严重收支失衡,尤其以运输任务重的我公司最为严重!”

卢作孚忧心道:“心泉呐,公司还面临其他的问题。战前吧,公司的轮船是在长江全线行驶的。”板指头,“上海到宜昌的航船有5艘,直航重庆的有7艘,宜昌至重庆的也经常有4至8艘。日本鬼子侵占宜昌后,长江中下游的航线就断了,只剩下川江的几条短线航船,惟一长线的就是自重庆至三斗坪的航船了。”

程心泉补充道:“且还主要是军运,运费实在太低。加之日本飞机轰炸,时常只有晚上航行,航期延长,也造成了损失。”

卢作孚点头:“好在我们新建、改建了一些轮船,现在公司还有百来艘船,由于只是短途航行,也只有40来艘轮船能够航行。这川江的涨落变化又大,嘉陵江吧,水涨时,用5艘烧煤的深水轮船航行,水枯时,就得改用烧油的浅水轮顶替。”

“是啊,要维持一组轮船航行,就得要有加倍的轮船准备航行,其余的船呢,只能停摆。”

“也不是停摆,还得随时待命出航,首先得保证军运。”

“卢总,难事情还有。按照你的硬性要求,必须保证战时运输,那些被炸坏的轮船就得要赶紧修复,沉没的轮船得赶紧打捞,损失的运力得赶快补充。”

“必须这样,以应眼前的军事紧急行动和今后的反击需要!”

“卢总,也是你这样要求啊。唉,这些紧急修复的轮船其实是过剩的轮船。”

“心泉,目前我们民生公司确实并不急着修复这些轮船,可国家是需要的。”

“我们既为国家而遭受了损失,又还得为国家需要而修复轮船,增加了好多开支。我计算过,以现今的币值,这笔修复、打捞轮船的费用高达一亿五千多万元,这对于连年亏损的我公司实在难以承受。”

卢作孚眉头紧锁,深感到民生公司目前的压力:“心泉,我担任省建设厅长一年半,担任交通部次长五年,兼任粮食局长近一年。也就是说,前后有7年时间过问公司的事情少了。我听说了,现在公司机构臃肿、热情消退、效率低下,有少数高级人员经不住社会腐朽风气的侵蚀,开始蜕化变质。”

程心泉说:“是的,就有人投机取巧,发国难财。”

“这些人,啥子国家利益、人民利益、抗战前途都淡忘了,‘民生精神’在他们身上已经不复存在。”

“是这么的。”

卢作孚道:“心泉,我已经下决心了,坚决辞去政府任职,全力倾注于民生公司的事业,重振‘民生精神’,在当前这无数牺牲和重重困难中,继续为抗战献力。”

“太好了,卢总!”

斯佩蒂克老牙小车驶进歌乐山的林木苍翠的战时儿童保育院,传来难童们“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声。

卢作孚心潮彭湃。

“心泉,你晓得战时儿童保育院的来由不?”卢作孚问。

“晓得一些。”程心泉答。

“三年前,就是1938年4月,由沈钧儒、郭沫若、李德全、邓颖超、沈兹九、刘清扬、唐国桢、杜君慧、安娥、季洪等人,在武汉保卫战中发起成立战时儿童保育会。”

“都是些名人!”

卢作孚点头:“这场战争太残酷了,好多的难童流浪街头。他们失去了亲人,无依无靠,战时儿童保育会就在汉口成立了。”

程心泉道:“对,宋美龄是会长。”

卢作孚点头:“这以后,成千上万的流浪儿童,从各个战区被儿童保育会接收,送到新组建的后方战时儿童保育院,也有的转送到各个学校上学。”

程心泉说:“我们公司的轮船就运送了不少难童来重庆。”

“心泉,那个在宜昌大撤退中为保护难童牺牲的保育员赵素珍,是个多好的姑娘,她就要跟她那个伤兵相好李坤山结婚了,不想,两个人都被日本飞机炸死了。”

卢作孚说,眼圈发潮。说到赵素珍,就想到了翠月,翠月主动请缨顶替赵素珍的工作,现在就在这保育院工作,她也就要跟许五谷结婚了啊!

卢作孚的心里在滴血。

斯佩蒂克老牙小车在保育院操坝附近的树林旁停下,卢作孚、程心泉下车。卢作孚看见前面操坝里站了许多穿着青布衣裤的难童,有个保育员在队首打拍子指挥他们唱歌:

我们离开了爸爸,

我们离开了妈妈;

我们失掉了土地,

我们失掉了老家;

我们的大敌人,

就是日本帝国主义和他的军阀。

我们要打倒他,要打倒他……

树荫下,卢作孚住步听,热泪在眼圈里打转,这些娃儿多可爱,而幼小的他们就成为了孤儿。也许他们永远也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卢作孚这么想时,那些难童在保育员的带领下列队走了,那个指挥难童唱歌的保育员朝他俩奔来,是翠月。

“呀,是卢总来了!啊,程处长也来了!”翠月好高兴。

翠月穿一身素色的汗湿的旗袍,扑闪晶莹的两眼,淌汗的脸上笑得灿烂。

看着跟前的翠月,卢作孚心里发酸,笑道:“原来是你在指挥唱歌,这歌子很好嘛!”

翠月盯卢作孚:“卢总,你啷个了,眼睛湿漉漉的?”

卢作孚道:“啊,我是刚才听娃儿们唱歌,感动了。”掏出手帕揩眼睛。

翠月的两眼也湿了:“卢总,这些娃儿好可怜,他们刚才唱的是战时儿童保育院的院歌。啊,卢总,你是来看望难童的吧,走,先吃午饭去,娃儿们都去饭堂了。”

卢作孚、程心泉、司机小徐跟着翠月进了简陋的饭堂。

难童们正一桌桌坐着吃饭,屋顶有风扇转动,“嘎吱吱“作响。

翠月喊:“孩子们,你们看,护送你们来重庆来的民生公司的卢伯伯专门来看望大家了!”

难童们齐喊:“卢伯伯好!……”拍小手欢迎。

端了饭碗的保育院院长笑着走过来:“哈,欢迎,欢迎你!”招呼卢作孚到她那一桌吃饭。

有三个保育员和两个难童也在这一桌吃饭,院长对大家做了介绍。翠月打了三份饭菜来,饭是米饭,菜是豆芽、豆腐,还有少许咸菜。卢作孚、程心泉和司机小徐都饿了,就都吃饭。卢作孚确实是来看望难童的,也是来看望翠月的。他吃着饭,朝程心泉递眼色。程心泉会意,掏出张银票交给卢作孚。

卢作孚接过银票交给院长:“你们辛苦了,这是我们公司的一点儿心意,请收下,改善一下娃儿们的生活。”

院长接过银票看:“啊,这么多呀,谢谢,我代表大家谢谢你们了!”两眼发热。

饭后,卢作孚单独叫了翠月去到保育院的后山的树荫下。

“翠月,坐。”卢作孚说,一屁股坐到草地上。

翠月也坐下,为卢作孚打蒲扇,笑道:“卢总,你单独叫我到这里来,是不是想要叫我回民生公司去?”

“这,……”卢作孚其实是要对她说许五谷遇难的事情,“翠月,你还想不想回公司去?”他倒真心希望她回公司去,给她安排一个好工作,以慰她心,以慰许五谷在天之灵。

翠月道:“卢总,我很爱民生公司,当然愿意回去。”

“那好,这样……”卢作孚想,就安排她去总公司的财务部门任职吧。

“不过,卢总,我现在还不想回公司去,我离不开这些娃儿,我想等战争胜利后,等这些娃儿们都找到爸爸妈妈后,我再回去。”翠月说。

“这样啊,也好,也好。”卢作孚说,看翠月,“翠月,我晓得,你心地善良、能干、吃得苦,还很勇敢。”

“卢总夸我啊,我其实胆子很小。”

“不,你很勇敢。你表哥孙正明牺牲后,你很痛苦,也勇敢地承受了。那个赵素珍牺牲后,你勇敢地挑起了她的担子。”

翠月的眼圈红了,想到表哥的死她就心尖发痛,想到无数的死难者,就对日本鬼子狠之入骨:“敌人太残忍了,我不怕他们,就是要跟他们斗争到底!”

“好,有志气,勇敢!”卢作孚不再犹豫,掏出许五谷的那封信来,递给她。

翠月接过信看,看完,两眼晶莹:“这个五谷,啷个恁个嘛,就给我明说嘛。对头,抗战胜利后再结婚,请你卢总来做主婚人!”抹眼睛笑。

卢作孚的心酸痛不已。

翠月嘎然止住笑,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卢总,你……是五谷把这封信给你的?他啷个不直接交给我?‘民俗轮’应该回来了,他啷个不跟你一起来看我?……这个该死的许五谷,他一定躲在你那小车里面,他是逗我耍?是不,卢总,该是哈?……”脸上笑着,眼泪水下落。

卢作孚强忍泪水:“翠月,我说过,你勇敢,很勇敢!我必须对你讲实话,我们的‘民俗’轮被敌人炸沉了,许五谷他……”

翠月脑子嗡响,眼前发黑,欲瘫软下去。她明白了,五谷已经不在人世了。残酷的敌人,残酷的战争:“五谷,五谷……”起身面对长江方向失声痛哭。

卢作孚也立起身来,伸出颤抖的手,轻拍翠月肩头:“翠月,你哭,你就放开声哭!”长叹口气,将从死里逃生的霍成金等人那里听得的许五谷英勇牺牲的事情说了。

有山风吹过,山间林木“呼哗”作响。

翠月听着,不住流泪。孙正明、许五谷的相继牺牲,使她她这个年轻女子确实难以承受,又感自豪。她喜爱的这两个男人都不凡!

“不仅是许五谷,我‘民俗’轮的船员们都很勇敢!”卢作孚激动道,“三引水王炳荣执舵被炸伤,船长改命徐鸿章执舵,叫王炳荣逃生,他却坚守岗位不肯离开,后来随船沉没牺牲。加油杨培之,看炉水罗绍修均随同轮船被炸沉而英勇殉职。茶房头脑唐泽民被炸断臂膀,还坚持维持秩序,因失血过多牺牲。龙海云、李晖汉、邱宝定、陈志昌、袁文彬、陈新阶、熊道新、李元茂、潘楚全、杨培元、王金山、孙铭钦、李太元、张民丰、徐寿廷、田焕章等77名船员都牺牲了。还有船上的谢长富副师长等160名伤兵和20名旅客遇难。只有辜华山、霍成金等7名船员生还。生还的这些船员多数都负了伤,依旧在木筏上、在惊涛骇浪里,冒死救起了数十名伤兵和旅客……”

翠月听着,痛惜万分、感动不已。

山风紧了,林木、草棵在风中摇曳。

翠月抹去泪水,将许五谷的信珍藏怀中,泪眼婆娑朝卢作孚深深鞠躬:“卢总,谢谢你,谢谢你培养了这些勇敢的船员。”又面对长江方向深深鞠躬,泪如泉涌,“五谷,你是英雄,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大英雄!你,还有正明哥,都是好男人,都永远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